编者按
作为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男性角色,不少父亲都不会像母亲那样表达情感,但只要你足够细心,就会发现他的关爱无处不在。成长的路上,父亲的爱也是默默地渗透在你的生命中,直到某一天才会骤然发现,父爱,一直藏在岁月的光影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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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路
刘欢欢(20岁)西南大学文学院学生
“爸爸!”我的声音透着惊慌。
“在呢!”父亲厚重的声音在沉沉夜色中响起。
酣眠的乌鸦被惊醒,从竹林中扑棱着翅膀飞出,我被吓得一惊,回头看父亲。父亲还是那副“有我在怕什么”的神色。他放低了声音:“爸爸在这里!”
我知道这背后的意思是,爸爸在这里,不用怕。我果真也不害怕了。
这样的事常发生在过年走亲戚的时候。几杯热酒下肚,父亲面红耳赤,大人们高谈阔论,为几个话头争论不休,于是我和父亲常常只好走夜路回家。夜路又长又难走,我的脑子里总会闪过奶奶讲的各种离奇故事,路过竹林时,我担心坟头会站着一个游魂,乌鸦惊飞时,我常常怕精卫有冤,它会飞向我泣血,不论是鸟叫虫鸣,我都感到几分诡异,仿佛下一秒这些声音就会变成人语,远处竹竿上的稻草人身着白衣,突然一瞥更是让我惊魂不定。说起来,也不全是奶奶的错,还有父亲留下的众多《故事会》让我总是胡思乱想。
我吓得要哭了,往往这个时候回头冲父亲喊:“爸爸背我!”
父亲没有背我,他大笑着,笑声在寂静的山头激荡。我被这笑声冲淡了几分恐惧,多了几分羞恼,怒气冲冲地往前走,回过神来,已经走出了一小段路。父亲的声音在背后响起:“走呀。”
爸爸还在背后。我知道了这一点后,又提起了停住的步子。
有一晚月很亮,山头草都枯了,月光冷冷地打下来,亮到父亲都不用打开手电筒。我指着月亮大喊:“月亮很亮!”我兴冲冲地走在前面,但是不久我又感到了害怕,明媚如昼的月亮让我觉得反常,让我觉得山头空荡荡。
“爸爸,月亮太亮了,我害怕。”
“月亮太亮你也怕,不亮你也怕,你想要怎么样?”父亲的语气很糟糕,我才发现一路上父亲都没说过话。也许这跟大伯的话有关。喝过酒的大伯一定要让爸爸看他的宝马,爸爸嫌冷,不去。大伯开口:“也是,不看比看了好!瞧瞧这小丫头,生得乖巧伶俐的,跟她妈一个样儿!敏儿要是还跟你在一起,不比这好!”阿婶急忙呵斥。年幼的我左看看右看看,剥了一颗糖。
那一次,父亲没有握住我的手,他隐含怒气地说:“爸爸平常怎么教你的,这点路,自己走!害怕就大声笑,笑着走就不怕了!”
我大哭着往前踉踉跄跄地走,父亲好像有道歉:“你理解爸爸,爸爸不可能陪你走一辈子。”可那个时候,我只听得见自己的哭声。
我已经忘记了是如何走回家的。随着亲戚们渐渐搬去城里,我再也没有和父亲走过夜路。今年为了抄近路回家,我再一次踏上了童年的路。我才发现,那条我曾经觉得又长又难走的路,居然只需要走十来分钟,而小时候我和父亲却往往半小时才能到家。我突然意识到,在这条短短的路上,父亲对无数次回头的我给予了多少的耐心。
站在人生岔路口上的我时常感到迷茫,打电话问父亲,应该去哪里工作,去做什么活计,你对我有什么希望……每一次,父亲都是平淡地说:“你自己决定。”对前路的恐惧让我焦虑不已,父亲说:“你不要害怕,就跟小时候走夜路一样,慢慢鼓励着自己,就走过来了。”
父亲不知道,鼓励我的人不是我自己,而是他。我曾经真的以为父亲会一直在我身后鼓励我、陪伴我,直到父亲说:“爸爸年纪大了,你奶奶也是,我今年打算回去照顾她,在家附近打点工,接下来的路,你要自己好好走。”我有种想哭的感觉,这样的惶恐让我回忆起多年前走夜路时的慌张,一切似乎真如父亲所言,他无法陪我走一辈子,而我,也必须硬着头皮走完剩下的路。漫长又短暂的人生路,我本来以为父亲会一直都在,结果猛然回头,好像只剩下儿时的一轮冷月。
我终究没有哭,笑着安慰父亲说我已经找到了工作。曾经哭着要爸爸牵着走夜路的女孩儿,如今也知道了该笑着走上人生路了。大抵是父亲用他那坚强的爱教会我,如何祛除夜路上的“鬼魅”,如何笑着走好自己的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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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赋予她的勇气和诗意
李悦洋(30岁)北京脑科学与类脑研究中心博士后
那天,天空还泛着鱼肚白,他的女儿就这样出生了。正如这世界上所有的生命诞生之初一样,女儿笑,他也跟着笑。
他的女儿一岁那年,他把她高高举过头顶,将她的拳头完全塞进嘴里,装作老虎凶猛的样子,但又丝毫掩盖不住眼睛里荡漾的爱意;3岁那年,她总是轻巧地坐上父亲自行车前的横梁上,他载她穿过微风穿透的树林,走过溪边和巷子追赶着夕阳。
6岁那年,他开始日复一日为她梳洗好头发,清晨时送她上学。夜晚时,他指着远方的天际,告诉女儿宇宙辽阔,恒星数亿;夏日里,他们吹着燥热的风,汽水瓶在碰撞下叮当作响;冬天里,他们打雪仗,他教她用高锰酸钾溶液标记地形。
15岁那年,她挺拔得就快要高过父亲。那年夏天,她作为县城的中考状元去外地读书,家乡的亲人都为她祝贺,但只有他回望着空荡的房间暗自神伤。他想起和女儿过往的瞬间——那些夜晚他为她编织的童话,门后为她刻画下的身高线,都带着那些欢笑和牵挂远赴了他乡。
27岁那年,她出嫁。站在满是鲜花的拱形门前,她挽着他。父亲问她,“紧张吗?”“嗯。”“有爸在呢,不怕。”于是她站在那无坚不摧为她抵挡一切的英雄身旁,骄傲坚定地昂起头。但她的英雄那天还是哭了,于是她知道,原来她就是他所有的软肋和铠甲。
28岁那年,她刚刚毕业参加工作。他傍晚来看她,带上满箱她最爱吃的饼干;冬日寒冷的夜晚,他骑车去接她下班,她紧紧趴在他的身后,世间的狂风被父亲甩在身后,从此与她无关。她仿佛又成了那年放学后向父亲奔跑而去的孩子,成了星空下怀抱整个宇宙的少年。于是狭小的出租房,和寒风肆虐的夜晚,也成了世间最温暖的一隅,光辉而明朗。
如今,她被卷入了生命的洪流中,在这川流不息的世界里,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像粒迷路的灰尘。但她总会想起童年,和他在山坡上奔跑的时刻,也曾经像站在了世界之巅;想起他们在繁星满天的夜晚,她也曾拥有过世间极致的浪漫。
30岁那年,她终于知道,原来那是父亲为她创造的斑斓世界,她一直用他赋予她的勇气和诗意,在纷繁的世界中独自前行。
后来,她期待为人母的时候,听说天上的每个宝宝都在挑选他们的父母。她想她是不是也曾在天上看着,在一间不大的房子里,有一对她最喜爱的年轻夫妻。她想起她18岁生日的那天,他送她的信:“那天清晨,天空还泛着鱼肚白,你降落了人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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陪考
佟雨航(26岁)黑龙江省哈尔滨市永源镇中学教师
那年,我参加高考,心里既紧张又忐忑。回到家,我对父亲说:“你陪我去高考吧?别的同学都有家长陪。”
父亲正在堂屋内编一只柳筐,抬起头笑吟吟地看着我,嘴里只吐出一个字:“好!”
考场在市区的一所中学里,而我家住在偏远的郊县农村,离市区有20多公里。我和父亲在高考前一天坐车到市里,然后在考场附近找一家旅馆住下,第二天再进入考场。为了能让我晚间休息好,父亲特地订了个两人的小单间。小单间里面有两张床,我想,我和父亲一人一张。
在旅馆里安顿好后,父亲又特地带着我去考场“踩点儿”,熟悉一下考场的位置、行车路线,以及考场周围的环境等具体情况。再回到旅馆时,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,父亲看了看窗外,转头对我说:“你早些睡吧,好好养足精神,明天好好考!”之后又说:“天热,我睡不着,旅馆旁边有个小公园,我去那里凉快凉快。”
我感到身体有些疲乏,便胡乱地答应了一声,脱了衣服倒在床上,不一会儿便呼呼睡着了。
翌日,当我一觉醒来,发现父亲不在,床铺收拾得齐齐整整,床单也平展得没有一丝皱痕,就好像昨晚根本没有人睡过似的。我刚洗漱完毕,父亲拎着油条、豆浆和茶叶蛋从门外走了进来:“快过来吃饭,咱们早点去考场。”吃饭时,我发现父亲脸上有些倦色,还不断地打着哈欠,便问他是不是昨晚没有睡好?父亲笑笑:“睡惯了家里的床,冷不丁在旅店睡,还真有点不习惯呢。”
第一天考试考下来,自我感觉考得还不错,卷面上答得满满登登,没留下一块空白。父亲听了很高兴,去外面买了烤鸡腿犒劳我,而他却就着白菜吃着早晨剩下的干油条。我咬了一口烤鸡腿,然后递给父亲。父亲抬手把烤鸡腿挡了回来:“你吃,你考试脑袋需要营养。”
晚饭后,父亲又像昨天那样,对着我扔下一句:“你早些睡吧,好好养足精神,明天继续好好考!”然后就又出门去公园里纳凉了。
很快,三天高考就匆匆过去了,我和父亲又坐着大巴车回到郊县农村的家里。当天晚上,睡在父母隔壁屋里的我,无意中听到了父母的一番对话——
“孩她妈,帮我按下腰吧?我的腰快要痛折了!”
“咋?腰痛病又犯了?”
“我在公园的长椅上睡了整整3个晚上,腰痛病能不犯吗!”
“不是住在旅馆里吗?你去公园的长椅上睡觉做什么?”
“你不是总说我睡觉打呼噜声音大得像牛叫吗?我怕在旅馆睡,影响咱儿子休息,耽误他高考!”
……
那一刻,躺在黑暗中的我,泪如泉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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钥匙
冯嘉美(21岁)武汉晴川学院学生
在我记忆中,父亲好像生来就佩戴着一串钥匙,有大有小,合挂在腰间,像庄稼丰收的人家在屋头挂满粮食一般彰显。
父亲的钥匙声很不同,在我看来,他的钥匙之间已经暗自形成了固定的乐谱,能在我偷懒看电视的下午及时提醒我,也能在放学后的茫茫人流中让我一瞬间定位父亲的位置。
记忆中,父亲会在晚饭后拉着儿时的我去散步,从楼下的小花园一路走到群众广场,绕过护城河,直到将晚霞送回家我们才返回。期间我的耳边总是响着父亲的钥匙声,他也和大多数父亲一样,不善言语,因此我把这种声音当作与他的对话。钥匙晃动得快速,说明我们要过马路了,若是那种懒懒慢慢的碰撞,说明父亲被什么吸引,我就会抬头寻找,可能是奇形怪状的云朵,可能是花色独特的小猫。
这种独有的交流方式陪伴了我的童年,长大后我有意无意地观察父亲钥匙的构成,有家门的、店铺的、出租房的、摩托车的,还有各类储物箱的。这些组合起来就是一个家的微型模样,他把钥匙挂在腰间,奔走在时间里,打开一把锁后又前往下一把锁,如此反复,维系着我们生活的天平。
在钥匙声的庇护下,我顺利度过少女时期,我幻想着日后也会如此平坦安然,直到钥匙声在某天停止了。
父亲病倒在某个夏夜,母亲匆忙把钥匙串塞给我便赶往医院,那是我第一次完整地获得父亲的所有钥匙。我在街坊邻居的帮助下拉下厚重的卷帘门,又茫然地停在父亲那台摩托车前:它全身白色,有个高高的后备厢,比其他车都大,菱形的车灯好像在藐视我,说我无法驾驭它。我最后独自走回家,站在寂静的楼道中,慌张地找着家门钥匙,声控灯亮了又灭,手上的钥匙好像越数越多,直到把我逼出两行清泪。
那段日子正值暑假,我每天就背上作业本,自己走路去开店、守店、关店、回家。父亲的钥匙挂在我的身上,发出不协调的声音,我讨厌这样,常在梦里幻听楼道里再次响起与父亲适配的钥匙声。
可惜父亲的身体无法再适应起那么多的钥匙,这些钥匙自然分散在我和母亲身上。我开始学着去处理各种锁之间的关系,为母亲分担些许压力,只是我们的步伐怎么也赶不上生活的催促。母亲只能想办法去减少钥匙的存在,她换了新的店面,不再需要多重锁,降低了空闲房对外出租的标准,把父亲最爱的摩托车也卖了。
钥匙声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父亲的唠叨,他变得对什么都感兴趣,总会拉着我们聊一些莫名的话题——其实他也不懂,他只想和我们多说话。对他而言,在陌生新商城的店面,有些粗鲁的租客,还有他每天都会擦两遍的爱车,都是他无法再从容打开的锁。
备战高考期间,父亲在耳边的念叨成为我的压力源头,我与他疏远开来,他总用话语追赶,换来的是房门的阻隔。他可能也纳闷,那个和他一起送晚霞回家的小姑娘为什么不再和他散步了。
度过青春的酸涩,当我在陌生城市支配着属于我的钥匙时,我开始明白父亲,那些无言中,钥匙的碰撞是我与生活的厮杀。
大三时我去日本,想找到当年父亲那款摩托车。很遗憾,那款车早就停产了。工作人员以为我是摩托车爱好者,帮我想了很多能改装到接近原来那台车的办法。我摇头,其实,我只是希望父亲能再次拥有属于自己的钥匙。
等时间走到容忍我们缓和的地方,家里的日子重新好起来,父母搬去小城市居住,生活也算静谧。快毕业前我回了家一趟,告诉他们我对未来的计划,父亲这次又突然变回曾经少言的他,只是坐在角落里点头。
正式搬离宿舍前,我整理自己的钥匙,宿舍的、公寓的、汽车的、工位的。一切妥当后,我拿着钥匙搬着行李去往新的地方,其间走廊里响着阵阵钥匙声,我意识到,父亲的钥匙从没有消失,只是传递到了我身上。
霎时间,我好像看到父亲和母亲在公园里漫步,落日晚霞之下,他们步伐轻盈,而父亲腰间只剩下一把家门的钥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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很短的短信
袖子(30岁)
“可赶紧给你爸回电话吧!”
我推门,书包胡乱地夹在胳膊下,而室友们正躺在床上刷手机。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,又斜着看向我。我的脸颊顿时变得滚烫,好像自己是个滑稽的小丑。
看到十来个未接电话,我把手机狠狠扔下,血气涌上了头脑——只是在自习室多待了半小时,没有准时给父亲发短信,他便打遍了我室友的电话,一个不落。
这并不是第一遭。刚开学时,我因为晚间考试关机,父亲就要连夜开车来学校找我,甚至一通电话打到了辅导员那里,隔天传为了全专业的笑柄。
笑话,他知不知道,我已经是一个上大学的成年人?
内心里一阵翻江倒海,我冲进无人的消防楼道,拨了妈妈的电话,一接通便是愤怒的咆哮。
刚上大学时,父亲和我约定每晚十点给他发个短信报平安——他说,很短的就行。
但很快,短信就从“我回来了,都挺好的”,变成“我回来了”,再变成“回”。但只要延误了半小时没发短信,父亲就会立刻打到室友的手机上——大概,他根本不理解我的课业有多么繁忙。
“你爸晚上不听见手机‘叮’地响一声,就睡不着觉。”妈妈沉默了半晌说。
我嘶吼着告诉他们,从今往后,休想让我再发半条短信。
我狠狠按断电话,甩手回屋。
和室友说说笑笑半晌,已是凌晨。方才爆发的情绪渐渐无影无踪,回想起刚才的事,我有些内疚,便给他发了一条“最爱爸爸了”外加一个嬉皮笑脸的表情。
石沉大海。
我打开学术网站,查精神病学的文献,从焦虑症查到分离障碍和强迫症,试图给父亲荒唐的行为找一个“专业”的诊断。
这时我看见一个名词,“阿斯伯格综合征”。
“自闭症谱系障碍,行为刻板程序化,固执古怪,情感缺失。”这不是我爹又是谁?
我对父亲太了解了。他的日程像是一只精准的钟表,几点出门,几点吃饭,必须分毫不差,如果没有按照他的时间做事,就会大发雷霆。初中我骑车上学,父亲悄悄在后面跟着,跟了三年。但是,如果一同外出,父亲却几乎不说一句话,总是远远地走在前面五米之外。他闷着头,大步流星,就像不认识我一般。而每次接我放学,他看见我从校门出来,不是迎面而来,而是瞥一眼,背着手转身就走。
以上或许还能理解为某种“父爱”,可如果我不慎踩到了家里他擦的地板,或是洗手在地上滴了水,父亲就会突然暴怒,赤红着眼大吼大叫。
“爸爸心情不好,你多理解他。”妈妈还没换下精致的职业装,埋头回复着工作文件,手指跳跃如飞,顺便对我说。
我十岁那年,父亲失业了。那之后,父亲五点起床,接送我,买菜,家务……剩下时间,那个一米八几的汉子就佝偻着背,一言不发地坐着,紧紧抿着嘴唇。而妈妈,则在外奔波撑起了这个家。作为一名20世纪80年代的名校硕士,妈妈勤奋而优秀,当上公司总经理的她常常加班,一周难见一次。
我放假在家时,就是与父亲大眼瞪小眼地对坐。压抑的气氛让我没什么心情交流,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父亲也不会过问我什么,每天就是做好饭,叫我来吃,然后我回屋,他沉默地收拾碗筷。
我也根本不想在家,高中起就开始住校补习。我拼命地学习,目标只有一个——我要独立,离开这个令我窒息的家。
终于,我进入了心仪的大学。我收拾好行李,心像羽毛一样轻盈,憧憬着未来。始料未及的是,父亲每日发短信的要求仍“阴魂不散”地缠绕着我。
我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,就像被蚁穴侵蚀,轰然倒塌的堤坝。那之后,父亲再没让我发过短信,甚至也极少打电话给我。我窃喜不已,就像一个凯旋的将军。
毕业后,我开始从事梦寐以求的建筑行业。我不顾父母的挽留,拖箱带箧地搬离了家中的大房子,与同事合租在一起,连新家地址也没有告诉父亲——这样才不会有人偷偷上门,检查水电煤气有没有关好。
我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自由,再没有人会唠叨我吃掉大半盘子青菜,非要逼我在不冷的时候多穿衣服,斥责我在地上洒了水。我在施工图与设计方案中徜徉,在会议室与“甲方爸爸”唇枪舌剑。为了远离父母,我特意申请驻扎外地。我在飞机上翱翔,我在高铁上奔驰,那种感觉畅快淋漓。
隔很久我才会与父亲通一个电话,言谈中也满是炫耀,我告诉他我赚了很多钱,方案中了标,好像在以这种方式尽情地报复他。我要告诉他我很强,不是离开他就什么都一塌糊涂的笨蛋宝宝。
父亲“嗯嗯啊啊”地听着,似乎很高兴,又透着前所未有的疏离。这真的很奇怪——不像是在和女儿说话,而像是面对一个客人。
在一个微有凉意的中秋,我终于难得地回了家。
而那张平时一家三口吃饭的饭桌上,此刻却只有妈妈。
妈妈郑重地看着我,说要对我说一件事。
然后,她就将一张离婚证,拍在了我的面前,然后平静地看着我。
那盖着钢印的、只有妈妈的单人照刺痛了我的眼睛。旁边是父母盖着作废印章的结婚照,上面的父亲年轻而英俊,和妈妈靠在一起,郎才女貌。
我问妈妈,为什么?
妈妈掏出手机截图——那上面居然是爸爸与一个陌生人的聊天记录,用词暧昧。
妈妈冷笑:“缺温暖,就去找温暖了?”
我难以置信。
“这本来也没什么,只是个导火索。这么多年,真的是累了。”
妈妈叹了口气,独自陷在宽大气派的沙发里。现在,这所大得只有寂寥才能装满的房子里只剩她一个人,不知道还能不能称为家。
爸爸失业后,妈妈这些年独自扛着经济重担在外奔波,到晚年也有了不菲的积蓄,在北京购置了房产,装修一新。然而妈妈再如何精干,传统中男主外女主内的思想仍然禁锢着他们这辈人。这些年,他们过得都很压抑。
而父亲,终究是带着那个孤独沉默的背影,离开了。
那天我食不知味,匆匆落荒而逃。妈妈去送我时说:“爸爸之前说,这个家,等你走了,也就散了。”
我深深叹了口气,或许吧。
我想起从前,父亲悄悄在半夜来我房间,看我有没有盖被子,我想起他在我关门回屋后落寞的眼神,想起他一次次不厌其烦地要我发短信给他。
大概他并非只是想管束我,那是一个溺水者最后的挣扎。父亲是想抓住我和这个家,抓住最后一丝温暖。然而,我终究是甩开他的手远走高飞了。
我明白,我都明白,可我只能,不动声色地继续走下去。
爸爸完全淡出了我的生活,偶尔寥寥几个电话,也是匆匆就挂断。终于没有人牵绊我了,可是,又好像空落落的。
搬走后,父亲一直独自住在爷爷留下来的老屋。直到他60岁生日那天,我才第一次踏足。
而父亲在楼下接我。
那是我从小长大,却阔别多年的地方。远远地,我望见一个身影,恍惚之间吃了一惊——我以为自己看见了去世的爷爷。
那是一个有些佝偻憔悴的老人,寒风中伫立在楼道口,一动不动。一晃神之间,我才想起,那不是爷爷,而是父亲。
从什么时候起,高大英俊而沉默的父亲,已经变了模样。
时光,真的是容易把人抛啊。
我慢慢环视这间老屋:爷爷玻璃板下的全家福,被父亲用白纸盖掉了,再没有妈妈的身影,也没有我。我的心中一阵钝痛。我四处翻找,想找回属于自己的一丝踪迹,却似乎徒劳。
忽地,一道淡淡的灯光亮起,是我不慎碰亮了爸爸的手机。
这是父亲的隐私,我不该翻看。可一阵念头翻涌,我还是忍不住打开了短信页面。短信栏下面的“收藏”一行,显示着数字“1”。
父亲还有收藏的短信?
我点了进去。
“最爱爸爸了。”
收藏夹里,一条陈年的信息赫然躺在那里,发信人是我,时间是十年前。
仿佛有无数时光哗啦啦地翻着页,一瞬间就带我回到了那个大学的夜晚。
那一条以为石沉大海的短信,孤独地,躺在父亲的手机收藏夹里。
这许多年里,父亲从未说过一个爱字。他从未说过爱我,从未说过爱妈妈。我以为他是一个感情缺失的人,不会表达,也不懂得爱。
但是却有这样一条短信,那样的短,却跨越沧海桑田,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帘。
泪水终于还是止不住地跌落下来。我想起那个也曾经其乐融融过的家,想起早起晚归照料我的父亲,想起那些被遗弃的过往。
也许,岁月让我不得不执着地走下去,但是,我应该会频频回顾,那些我珍惜的时光,那些我爱的人。
来源:中国青年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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